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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身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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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身世

翌日, 天光破曉,日頭攀升。

元妤儀守在節度使府沒有出面,派了同樣舉足輕重的鄭侍郎前去監斬, 既是秉承聖意,也是為民除害。

人雖沒到,消息卻很靈通。

城中行刑的每一步,都在她掌控之中。

季濃眼中一向揉不得沙子, 倘若不是公主另有安排,她恐怕會忍不住動用私刑出氣。

如今這群朝中蠹蟲終於在陰溝裏翻了船, 她自然不會錯過如此一番盛景, 早早地扯了衛疏一同前去。

百姓們群情激憤,積攢多年的怨怒一起迸發, 男女老幼無不對今上感激涕零, 扣地跪謝。

順民者昌, 逆民者亡, 這是歷朝歷代亙古不變的真理,可惜許多官員見過紙醉金迷後, 便忘卻了本心, 走上不歸路。

季濃走時只帶著衛疏, 回來卻另外帶了兩個人, 她左手一直扣著劍鞘, 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。

然而元妤儀見了來者,卻主動開口喚了句:“先生怎麽過來了?”

嚴先生的腿疾愈發嚴重了,只是勉勵強撐著才沒有露怯, 他半個身子倚著吳佑承的小臂, 才能穩住踉蹌的身形。

“臨行之前,在下有件事想跟殿下說。”

而之所以上次沒有坦白, 是因為他沒有十足的把握,如今兗州局勢穩定,也不枉他整日在天峽山跋涉搜尋,確定了自己的猜測。

更何況,也是因為那個孩子。

他本就自責愧疚。

嚴先生的目光一頓,沒有發現謝洵,心中閃過一分無奈,隨口問道:“駙馬不在嗎?”

元妤儀被他問的一怔,垂下眼睫低聲道:“他,他去處理回京前的事宜了。”

其實昨夜在正廳,謝洵本說了幾句話,卻被她敷衍應付過去,後來興許他自己也有些失望,便尋了個由頭去書房撰寫需要呈交給景和帝的奏折。

嚴先生也察覺到少女的情緒有些低落,沒有追問,只是輕嗯一聲岔開話題。

“嚴某來此,是想給殿下呈交一份罪證。”

他從袖中抽出一張地圖,赫然是天峽山地形圖,其上用墨汁特地圈出幾個地點。

元妤儀順著他蒼老幹枯的手指望去。

嚴先生目光如炬,“想來公主心中亦奇怪,江節度使為何會頒布十年的禁山令,嚴某這些年待在渚鄉,偶爾也會進山查探,如今終於找到了答案,天峽山藏了私礦。”

此話一出,一旁的衛疏和季濃神情震驚,異口同聲道:“前輩,此事非同小可,不得誑語。”

在朝廷中一言九鼎的人的人,是皇帝;可是一個國家的根基除了民之外,則是礦、兵和鹽。

這也是大晟立朝以來不成文的規矩,禁私鑄兵器,禁豢養武士,禁倒賣私鹽。

三者牽一發而動全身。

嚴先生輕咳兩聲,對若有所思的少女拱手道:“公主若是生疑,可以遣下屬去查探。”

元妤儀卻擺手道:“不必。”

她早已知道嚴先生與江丞相之間的血海深仇,並不懷疑嚴先生會拿私礦一事做文章來冒險,他是滅門慘案中唯一生還的人,比誰都明白留得青山在、不怕沒柴燒的道理。

沈默片刻,季濃率先開口,一臉憤恨,“殿下,我們將其呈給陛下,參江行宣的罪!”

衛疏卻扯了扯她因激動而蕩起的衣擺,情緒有些沈重,“靠這個彈劾遠遠不夠,你可莫忘了這是在兗州發現的礦,江丞相若是把罪名安在節度使身上怎麽辦?豈不是打草驚蛇。”

季濃一噎,無奈道:“那怎麽辦,難不成我們明明知道了他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,卻還要佯裝不知嗎?”

下一刻,元妤儀和另一道男聲同時響起。

“是。”

無人知道謝洵是什麽時候站在外面的,更不知道他在此處聽了多久,青年進屋關門,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,動作行雲流水。

他只是看了元妤儀一眼,卻恭恭敬敬地朝嚴先生行了一禮,才繼續往下說。

“既然江丞相敢在兗州藏礦,必然做好了找替罪羊的準備,對付這種狡兔三窟之輩,同樣需要數罪並罰,讓他的罪行遠遠超過他的功勞,朝中文武百官無一敢為其鳴不平,如此京中局勢才能穩定,陛下才不會有戕害三朝老臣之嫌。”

元妤儀摩挲著手背的指尖一頓。

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。

就算私藏鐵礦的罪名是真的,江丞相在朝中翻雲覆雨多年,此事一旦處理的有絲毫紕漏,景和帝便會落下話柄。

少女微一頷首表示讚同。

嚴先生看向謝洵的眼神中夾雜著一分欣慰,他留下地圖啞聲道:“公主若想一舉清算江相一黨確實困難,更需從長計議,但既是作惡多端的狐貍,便總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刻,私藏礦產之罪便算是諸多罪行的一個添頭罷。”

元妤儀將地圖卷起,應了聲好。

凡事若非有十分把握,自然忌諱將所有的打算都托盤而出,身居高位這麽多年,元妤儀心裏清楚,皇族與江相之間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。

但此外,她更不能忽略的是,就算要清算,也應當盡量一擊斃命,讓他再無翻身餘地,否則憑江相的勢力,很容易挑唆民怨和黨派。

嚴先生交代完這件事,僵硬的身子微微怔忪,示意吳佑承遞過拐杖,轉身告辭。

男人的脊背佝僂,方才倚靠少年站著看不出異樣,如今步伐一動,左腿便微微戰栗。

這才兩天,他的腿疾卻好似經過一場折磨,飛速惡化。

謝洵脫口而出,“我送先生。”

屋裏的幾個人臉上均閃過一絲相似的疑惑,元妤儀凝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,眉尖微蹙。

自上次一別,謝洵對嚴先生便有些格外的在意,哪怕對待謝家的長輩,他也並未如此分神,但元妤儀又很快打消心中的不解。

旁人不知道嚴先生的身世過往,她可是親耳聽到了,作為經歷類似的晚輩,謝衡璋維護一二也是正常。

少女目光落在桌上,註意到剛被青年帶過來的奏折,她隨手翻開,上面的墨跡剛幹。

寫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,樁樁件件罪行後面都對應著大晟的律法,有理有據,用以佐證這並非獨斷專行,更不是利用權勢壓人。

他的文采和能力,元妤儀一向敬服。

……

院外,嚴先生看著身旁亦步亦趨的青年,對另一邊的吳佑承道:“褀為,你且先去府外等著。”

吳佑承雖不解,卻也沒有多問,拱手應是,先一步離去。

謝洵的嗓音帶著一分關切,“您的腿疾是又犯了嗎?”

嚴先生垂眸看了一眼打顫的腿,知道瞞不過他,幹笑兩聲,“老了,免不了的。”

謝洵沈默稍頃,又壓低聲音道:“您就算此時回京,也是安全的。”

距離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,就算是江丞相一意孤行地追究,也查不到分毫。

然而嚴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嘶啞的嗓音聽不出什麽情緒,“孤家寡人,四海漂零,哪裏還有什麽家”

時間回溯到從前的每一分每一秒,嚴先生都篤定自己再無親人,兗州還有一個跟在他身邊的學生,可上京城對他來說只是一片傷心地而已。

分明聽出他話裏的惋惜和無奈,謝洵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連他都要棲身公主府,當初甚至要借靖陽公主的勢逃出侯府,如今又哪有什麽資格勸說自己素未謀面的舅父。

他只低聲道:“回京後我會盡快搜集江相罪證,為陸家翻案,至於謝家,衡璋也無意久留,待局勢穩定便將您迎至上京。”

嚴先生似乎想要笑出聲,可剛一開口便是劇烈的咳嗽,幾乎要將整顆肺嘔出來。

謝洵擔憂地扶住男人震顫不停的身子,卻被他動作輕柔地撫了撫鬢角,那雙混濁蒼老的眼中帶著幾乎破碎的悲愴。

嚴先生含笑說:“好,舅舅等著你的喜訊。”

一步一喘,嚴先生的步伐格外艱難,他呵哧呵哧地喘著粗氣,終於走到影壁處停下。

他問道:“衡璋,你母親是不是……”

謝洵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麽,眼睫低垂,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視旁人包含期待的視線。

嚴先生看他的反應,心裏的激越也在一點點熄滅,他的情緒卻已經平靜,平靜得反常。

血濃於水,他又不是傻子,與謝洵相認那日,他對自己的生身母親緘口不提,嚴先生心裏便有了考量,如今開口詢問也是存了一分僥幸。

男人唇角的笑僵硬,他竭力使自己破鑼般的嗓音聽起來溫和一些,包容一些。

“生老病死人之常情,我知曉的。”

良久,謝洵那雙清冷的瑞鳳眼中蒙上一層濃烈的悲切,緊抿的薄唇蒼白,終是忍不住喚了聲:“舅舅。”

每一分每一秒對嚴先生來說都像是煎熬。

他晚上甚至難以入睡,只因夢中是熊熊燃燒的大火,是父親滾落下來,卻死不瞑目的頭顱,是長妹自戕、一屍兩命,亦是幼妹流放邊疆,下落不明……

他的痛苦,便痛苦在難與人道,只能一個人帶著闔族百條人命的怨恨艱難地茍活。

可是現在,當年差點死在火場裏的陸訓言卻久違的松了一口氣,親緣終究是牽他活著的一根線。

這一刻,陸大公子悄無聲息地落下一滴淚,這些年他一直陷在茍且偷生的自責情緒中無法自拔,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難以啟齒的懦夫。

可聽到那聲舅舅,陸訓言想,幸好他提著一口氣堅持了那麽多年,幸好在他還活著時見到了身上流著半邊陸家血脈的外甥。

血緣與情愛是這世間最奇特,同時不講道理的兩種事物,缺不了將心比心。

謝洵在陸訓言面前,是真正的晚輩;而這又與對陳郡謝氏表現出來的感情不同,前者是真的,後者則是充面子。

嚴先生眼底是不加掩飾的包容和欣賞,仿佛過去的所有折磨都在此刻獲得了短暫的和解。

“公主可知道了你的身世嗎?”

謝洵遲疑一瞬,喉結不自覺上下一滾,最終還是坦誠地搖了搖頭。

嚴先生眼裏同樣閃過一絲怔楞,又在須臾間消散,他直覺自己應該安慰兩句,凝視著謝洵糾結的眼眸。

“無論你本心是好是壞,如今既然已經成親,那夫妻之間便是同氣連枝的一體,瞞下的事情是大是小,時間久了都恐生心魔。”

有些事情能瞞,有些事情不能瞞,夫妻經營之道最應該坦誠相待,可惜他們年紀尚輕,處事上時總會不由自主地自省質疑。

“公主蕙質蘭心,聰穎豁達,是個值得珍惜的好姑娘,衡璋,切莫緣盡後再強求。”

謝洵始終斂睫低眉,遮住眸中波動的情緒,垂下的手指則掐緊了掌心的軟肉。

“多謝舅舅,我明白了。”

今日的話,嚴先生不知道謝洵能聽進多少,他只是從一個舅舅、一個長輩的角度多勸了兩句。

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眼前的外甥能活得自在,但嚴先生也明白點到為止,是以他安撫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胳膊,主動說起另一件事。

“君子立世當衡情度理,如圭如璋,這對表字原是你外祖親定給陸家第一個子孫賜名的,孰料我沒成家,你姨母腹中的表兄又早夭,最後竟是叫你母親給你做了表字。”

“也好,也好……”嚴先生連嘆兩聲。

停在府外的依舊是那輛不起眼的驢車,吳佑承已經上前來攙扶,師生二人便要離開。

謝洵躬身垂首,最後道了一句:“此去經年,不知何時才能相見,惟願您保重身體。”

到最後,謝二公子還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喚出那句舅舅。

嚴先生的身影單薄削瘦,大抵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都會留下舊疾,只是他的格外嚴重罷了。

兩個人遙遙相望,隔著將近二十年的時光,眼中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清傲,在此刻露出些皮囊之下的神似。

他揮揮手,一邊笑一邊咳嗽,“好。”

這邊人剛離開,一封來自上京的信也被加急送到了兗州節度使府,謝洵看到署名,臉上的神情頓時嚴肅許多。

這是丞相府的信函。

信中寫的無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問候話語,只有最後似是而非地提到了江長丘的罪行,其中不乏幾句求情之言,江丞相更放言自己可以捐三年俸祿,來彌補侄兒糊塗犯下的錯……

然而場面話說得再好聽,現在也晚了。

更何況元妤儀本就沒打算網開一面。

少女眉梢帶著疲色,將那封信浸在茶杯中濕透,再看不清本來字跡,才揉了揉額角道:“事不宜遲,啟程吧。”



上京城,相府。

江丞相枯坐一整日,卻沒有收到回信,派去的那位許校尉已經回府,帶來的卻是一身傷痕和節度使已被斬首的死訊。

江丞相眼眶幾乎要裂開,帶著滿面的惱意,抄起博古架上的瓷瓶扔在地上,怒斥。

“聖旨未到,靖陽卻擅自斬殺朝廷命官!哪怕先帝此時見到本相,也要尊稱一句太傅,她區區一個公主,怎麽敢動本相的人!”

江丞相怒意噴湧,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極大的挑釁,恨不能立即將那群與自己作對的人碎屍萬段,可他卻忘了自己才只是一個臣子。

他現在這樣的做法才是大不敬。

許校尉也不知為何事情會突然變成現在這個地步,公主和駙馬分明已經身死,怎會悄無聲息地進到節度使府裏只用了一日便讓兗州變了個天。

“丞相稍安勿躁,靖陽公主難道不知節度使與您血脈相連她以雷霆之勢動手,恐怕一早就開始設局,事已至此,說什麽都來不及了……”

男人的話音一頓,鷹隼般的眸中閃過一絲算計,伏在地上道:“卑職尚可驅使,願為相爺效力,將功折罪。”

江丞相靠在太師椅中,半晌未答話。

誠然元妤儀有先斬後奏之罪,可她畢竟與皇帝一母同胞,更何況行軍打仗還有“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”的道理;

如今龍椅上那位高興還來不及,就算治罪也不過是口頭訓斥幾句,成不了大氣候。

想要出掉這口惡氣,還得看江丞相自己能做到哪一步。

那雙摩挲著青瓷茶盞杯沿的手停頓片刻。

江丞相從袖中拿出一塊玉牌遞給跪著的許校尉,譏誚道:“去私宅提些身手利索的跟你同去,生死不論,由你全權調遣。”

許校尉鄭重地接過玉牌,果斷應是便要離開,卻被身後的江丞相攔住。

“你先前說,是駙馬殺了長丘身邊幕僚”

許校尉:“正是,若非屬下規勸,江大人甚至不敢動手,旁人亦是如此,皆被駙馬舉動嚇住。”

江丞相:“這麽說,靖陽公主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,是在駙馬極力斡旋下才保住性命”

許校尉眼裏是篤定的神色,“我們的人將天峽山搜了個遍,都沒發現他們的下落,定是駙馬做主金蟬脫殼,除此之外,絕無第二種可能。”

靖陽公主再狠戾果決,那也是朝上的手段,一個弱女子在人跡罕至的深山中失蹤,怎麽可能安然無恙

其中定有駙馬相助,恐怕後來發生的所有事,都早在這對夫妻計劃之中了。

江丞相聽完沈默良久,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貼著皮膚,沾了點溫熱。

“謝睢之雖是謝氏家主,卻不過庸碌之輩,一個懦夫,怎麽膝下偏偏養出個這樣多智近妖的兒子?”

謝洵從前被囚困於侯府也就罷了,可自從年前入朝便似潛龍入淵,初露頭角便引人側目,是個不世出的人才。

反觀前不久蔭官入仕的謝陵,卻只會表面上的繡花功夫,內裏沒學到他這庶弟的十之一二。

無論是和他那位唯唯諾諾的父親,還是和他那位空有皮囊的長兄,謝洵都格外不同。

許校尉並未生疑,他下意識道:“龍生龍鳳生鳳,就算爹一樣,娘一樣,生下的孩子也各有異,更何況駙馬跟謝家大公子並非同胞兄弟。”

腦中驟然扯緊一根弦,江丞相臉上先是濃重的懷疑,又是怔松。

剛才許校尉的話倒無意間給他指了一條路,點醒許多從前刻意忽視的細節。

說來也奇怪,謝洵的生身母親好歹也是為謝侯爺誕下子嗣的人,怎麽這些年在京城一點風聲都沒有呢。

更別提宣寧侯這些年只有一妻一妾,連個外室都沒有,分明並不濫情,然他卻對謝洵的生母瞞得嚴嚴實實……

欲蓋彌彰,便是最大的異處。

江丞相眸子如毒蛇瞇起,沈聲吩咐:“你離京前找兩個做事穩妥的,徹查駙馬,事無巨細,通通報給本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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